起日前惨败,皆觉前路无望。
毓清的视线扫过人群,声音扬了起来,“先前有吐谷浑一仗的教训,此次叫兵士们将大半军粮各自背在身上,眼下补给虽失,人却不至挨饿,只是喂马的草料无从得来,还需从口粮分取,即便杀马为食,也无火料用以烹肉。如此一来,无论原路返回还是南入吐蕃,无论留马还是弃马,全军都会半途饿死在雪野,若想求活,只能以攻为守,取食于敌。”
营中负责勤务的参将此时向周围同僚环视一眼,点了点头。
将领群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。
“何况此地距王城已不算远。探子跟随来袭的西沧兵队,已然寻得王城的确切所在,自此我军再不需听从西沧向导,前路亦为一马平川,遭伏之虑已绝。想来西沧历代倚赖峡谷天险,疏忽都城防守,因而城墙修建得十分低矮,且全为土筑。方杜若自吐蕃带来的火铳中,最烈的一型弹丸大如儿拳,扳机一引十五连发,接连轰上几次,城土必松。我们全力进攻,只要能在城墙上撕开一个缺口,凭这些惯为前锋的虎狼之士背水一战,王城可下。”
这几日死守营地,全凭火铳的厉害,加之残留的将士皆为精兵,如此说来,战局的确尚有转机。将领们听完毓清这一席话,委顿之色俱消,目中重现猛士精神。
毓清察言观色,片刻言道:“前次惨败,一在兵士不习雪战,二在主帅轻忽少决,来日得胜回朝,毓清必会负荆向父皇请罪,给死难将士一个交代。然而眼下,毓清既得上天庇佑大难不死,惟愿重掌帅印雪洗前耻,所谓胜败无常,知耻后勇,不知诸位可愿继续追随?”
将领们齐声响应。毓清向众人抱拳,然而谢字并未出口。
“既然如此,今日白天收整军队以备出击,若晚间雪晴有月,便于入夜后歇息一个时辰,此后全军急行奇袭西沧王城。你们下去各自准备,也要将方才的意思对部下讲明。”
何澄林插言道:“看殿下的身子,再延几日可好?”
毓清摇头,“如今没有再延下去的余地了。伤兵能走的,选些好马,让骑兵各缚一个骑马带走。”他说着向何澄林递了个眼色,吞下后半句话。
何澄林点头听令。将领们各自散去,毓清让方杜若扶着向营后峡谷方向走,何澄林原要跟上,毓清向他道:“时候不早,你做你的事去便好。”
何澄林略怔了一下,明白过来毓清这是要带开方杜若,好让营中处理伤兵,于是叫过两个亲兵远远随上毓清,自己下去安排。这会子小粳见毓清与方杜若久不回帐,也跟了出来,见他们要向雪地中去,便跑过来将面绛色的厚旗给毓清披上。毓清一把扯下来给他塞回去,方杜若从小粳手中接过旗子,重新给毓清搭上。
“你让我省心些,现下实找不着其它东西给你添了。”
毓清便没再言语。小粳看了看方杜若,给他递上棉服的外袍。
“这个伤兵……”
“方才死了。殿下和主子早去早回。”小粳说着转身回去,方杜若将外袍披在身上,抓着衣襟愣着。毓清牵他往营后走,边走边道:“在念法华经?”
方杜若摇头。
“我那时困在雪中神智全失,听见你念的经文才清醒过来,这才看见火铳的光。”
方杜若转过头,愕然看着他。
“你念的经,真的很灵。一会儿为谷中的亡魂念上几遍,也好度他们瞑目往生。”
方杜若并未答话。
毓清续道:“先前吐蕃进贡的火铳只合猎鸟不合打仗,现在居然厉害到这个地步,是你的手笔?”
方杜若点头,“我早年在京中见到吐蕃火铳时便有改良构想,只是我国的金工与锻造技术达不到需要,此番见吐蕃铁匠巧夺天工,便忍不住上书吐蕃王,以所造成品两国平分为酬,请他召集一批木工与铁匠,由我画图一试,几番调整后造出这些样式。如今冶铁与锻造的技巧我已编撰成文,来日回京呈献皇上,工部辖下亦可设局制造了。”
毓清转头看着他,“这是天大的好事,怎么听你话意如此忧虑?”
方杜若仍看着面前白雪,“兵者,凶器也。吐蕃王愿意发兵入西沧,大半为了试铳,我这几日亲眼见到十丈之外一弹中的,脑浆迸裂血肉横飞,这样的东西出自我手,便下血池地狱也难赎此罪。”
毓清摇头,扳着方杜若的肩膀让他转过来看着自己,“吐蕃与西沧两国世仇,即便没有这些火铳,吐蕃王一样会派兵来杀西沧人。何况战场上杀敌便是自救,不杀他们,他们便要杀你,若这样也算有罪,菩萨就是不通道理!”
“吐蕃王本意观望,若非我出言挑唆,又举出试铳之由,吐蕃不会出兵。”
“若这些吐蕃火铳手不来,汉兵恐怕全军覆没,你带兵前来是为救人,有何过错!”
“毓清,”方杜若笑,“有错无错,有罪无罪,都是心底自知的事。我不后悔,就是了。”
毓清看着他,眼里泛起一层水气。
他们的正前方,鹘貉雪山坦现青空之下,日光洒落漫山积雪,银洁无涯。峰间斜插而出的深谷,纵断如刀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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